钟爱永生

【云锋】花折泪之无悔

(十)

翌日,尚宫局议事大厅,四司齐集与尚宫蔡仲屏一起商讨,为迎浴佛节而为郑太后绘制的新式图样。因宣宗与郑太后一向礼佛敬佛,阮翠云便以佛教圣地天竺为据,翻查了天竺圣物图谱,并临摹下来以供四司参详。

“阮翠云!”她刚将手中临摹好的图册交给蔡仲屏的侍女影月,就猛地听到一声气急败坏的尖声怒喝从厅外传来,刺耳尖利的叫声几乎撕破了众人的耳鼓。

阮翠云一愣,诧异的转头向厅门望去,其余三司也都奇怪的回头张望。只见贤妃万宝贤与孙家碧母女二人正怒气冲冲的走进大厅,而那声怒喝正是出自孙家碧之口。

众人大感意外,阮翠云惊讶地望着杀气腾腾的孙家碧,心中很是疑惑,最近这些日子自己恪守本份事事小心,并无得罪孙家碧之处啊,她那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又是所为何来?正思忖时,蔡尚宫已起身越众迎上前去,阮翠云慌忙压下心中惊异,随众人一起敛身行礼,“参见贤妃娘娘!”

还未站直身,孙家碧已冲到她面前,伴随着一声“贱人!”的怒骂,“啪”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阮翠云的脸上,那清脆的响声惊得厅内众人俱是一震。

阮翠云猝不及防,被孙家碧狠狠一掌掴到脸上,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她晃了晃身子一个踉跄,退后半步才站稳脚跟。这脆生生的一掌,让她白皙如玉的脸颊红印立透,立刻浮出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她不禁有些懵了,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惹到了她,竟招来这样一番羞辱,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呆呆的捂着火辣辣的脸,瞪大一双惊愕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面色阴沉、眼神狠戾的孙家碧……

尚宫局众人不防孙家碧骤然发作,不但不顾及身份,亦不分青红皂白的一上来就大打出手,都愣在了当地儿。还是蔡尚宫经验老到,一惊之下立时回神,立刻上前护住了阮翠云,转头对孙家碧说“万夫人,有事慢慢说……”

“有什么好说的,她不知廉耻,勾引我家老爷。”孙家碧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盯着阮翠云,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把字条放在盒子里,就没有人知道吗?”

说着,她回身抓起侍女冬杏托着的印盒一把摔到地上,“砰”的一声,盒子摔开,掉出一张字条。阮翠云的爱徒现任司珍的刘三好忙俯身捡了起来……

阮翠云此时已回过神来,一眼认出那个印盒正是昨天她命人送去仙居殿的物件,可那张字条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确不知道。“我没有!”她强忍着泪水当即亢声辩道。

“你当然说没有,这张字条上写得清清楚楚,思君情切,夜难入眠,为解相思,今夜二更百花亭相见!”孙家碧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些话的,她盯着阮翠云,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刻毒,“我家老爷早就对你死心了,为何你还厚颜痴缠?你是否没有男人相伴就难以入眠?”

“你…”孙家碧的话字字如刀似剑,对阮翠云是极尽羞辱之能事,令阮翠云不由得身子一僵,倒吸一口冷气,脸色一霎变得煞白,屈辱、忿激、羞恼、伤痛一起涌上心头,噎得她喉哽语塞几乎无法呼吸。

“现在证据确凿,你无从抵赖了,贱人……”说着孙家碧扬手作势又要再打,刘三好已看完了那张字条,见势不妙,立刻一个箭步挡了过去,隔开两人,将阮翠云护在了身后,“请万夫人自重!”

“住手!”与此同时,厅门口又传来一个女子温和中不乏威严的语声,众人一呆循声看去,一个袅袅身影立在厅门口,素衣广袖,帛带飘飘,身上的一袭雪青色宫装衬出她婀娜的风姿和高贵清华的气韵,周身更似笼有淡淡光华令人不敢逼视。

她双手紧握站在厅前,明锐目光直逼孙家碧……

“奴婢参见永宁长公主!”尚宫局众人略微惊怔之后,忙趋前迎上去见礼。

“起身吧。”永宁长公主李盈湖浅浅笑着走进大厅,双手虚扶示意众人不必多礼。她走到阮翠云身边,看到她脸上的红肿指痕,眼中立时闪过一丝怒意……

永宁长公主李盈湖,是德宗李适最小的女儿,也是阮翠云服侍过的雅叙宫沈惠妃唯一的掌珠,年纪不算大,长阮翠云两年,辈分却尊崇无比,若论起辈分来,现任皇帝李怡也要尊她一声姑婆婆。

元和十三年,十六岁的李盈湖由宪宗皇帝李纯赐婚嫁于镇守西北的定燕王世子齐天瑞,这么多年,除了惠太妃病重期间曾回宫省亲在雅叙宫住了年余外,大多是来去匆匆。

作为外嫁公主,李盈湖已多年未曾回过长安,上次回京也是在六年前,武宗李炎初登大宝之时。今天她突然出现在宫中,却是作为前朝公主定燕王妃,陪同夫君回京为新皇登基册妃朝贺的。

她冷冷瞥了一眼孙家碧,却回眸望向蔡尚宫淡淡说道“蔡尚宫,本公主多年未曾回宫,难道宫中的规矩改了不成?尚宫局份属后宫,是供奉内廷的,岂容外官眷属在此撒野?而堂堂司级四品女官,又岂是外人能够肆意羞辱打骂的?”她轻轻哼了一声冷声责问道“你是怎么管治尚宫局的,竟让人在此搅闹,成何体统?”

蔡尚宫闻弦歌而知雅意,忙开口禀道“长公主息怒,可能当中有些误会,您刚回宫不知道内情,这两位也不是外人,这是皇上新册封的贤妃娘娘,这位是贤妃娘娘的高堂,马大将军的表妹,怀化大将军万剑锋的夫人……”

“万剑锋…”李盈湖闻言微微沉吟,眼波迅速朝阮翠云扫了一眼,复又转向孙家碧淡淡说道“曾听王爷提起过,说万将军英勇善战,刚直不阿,确是国之良将。只可惜……”她嘴角挑起一丝戏谑的笑,没有再说下去。

孙家碧自李盈湖出现,被她气度所慑,气焰收敛了一些,听她赞许万剑锋,正自面有得色,又听她话锋猛地一转,不由得追问道“可惜什么?”

李盈湖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道“素闻万将军耿直忠厚,向来是择善固执,最讲道理的,不想却娶了个骄横跋扈、不知礼数、蛮不讲理的夫人,真真是可惜了……”

“你……”一句话堵得孙家碧气怒交加,却偏偏是发作不得,一霎时紫涨了脸皮,盯着李盈湖的那双眼已似乎要喷出火来,却只能咬牙忍气,一声也作不出……

李盈湖却不再看她一眼,而是微微蹙眉,侧目看向贤妃淡淡说道“既是贤妃,就应该知书达礼,遵女训,守宫规,以贤良淑德为本,又怎能纵母行凶,扰乱后宫。”她语声虽淡若秋水,目光却冷如寒霜。

“本宫只是来为万夫人主持公道的。”一直未开口的万贤妃见长公主矛头转向她,忙出声辩道。她虽任性娇蛮,却也懂得规矩,知此时绝不能与长公主顶撞,便话锋一转指向阮翠云厉声道“阮翠云,证据当前,你身为一房之首,私德败坏,该当何罪?”

“娘娘口中的证据就只有这张字条?”阮翠云左脸还有些火辣辣的疼,但却已定下心神,神情也变得从容。她适才已将这突来的变故想了个通透,对孙家碧母女的来意心中已是雪亮。

“已经足够。”万贤妃不屑的看了她一眼,冷冷回道。

“这张字条上面,既无署名又无下款,单凭寥寥数字,又岂可一口咬定是阮司设写给万将军的?”李盈湖已看过那张纸条,袖手回眸与贤妃目光冷冷交汇,缓缓说道“你们母女二人进门,一不问是非曲直,二不问青红皂白,事情没有弄清楚,就认定阮司设有错,不容人辩驳,亦不顾后宫威仪,肆意羞辱打骂宫中女官,这就是贤妃你主持的公道吗?”

她眉梢微挑,注视着贤妃冷冷说道“尚宫局一众女官身处宫中,和贤妃你一样,全由太后统领,一应赏罚约束,亦自有太后掌管,何时轮到外人来置喙?而且,宫女德行是否有亏,也无须外人理论,要知道,尚宫局是服侍内廷的,就算阮司设真的有错,也应回禀太后,由太后定夺,岂可擅用私刑?”

“我……”长公主虽面无喜怒,平静如常,但言辞凌厉,语声更似在冰雪里浸过似的,入耳彻骨。万贤妃一时语塞,脸色白了白,低头无言以对。

蔡尚宫见状忙上前打圆场笑说“是啊,长公主言之有理,这当中可能有些误会,我们应该先弄清楚,然后才能秉公处理。”

孙家碧见女儿不是李盈湖的对手败下阵来,心中不愤,又不甘心就这么轻易的放过阮翠云而灰溜溜的认输,她一眼瞥到站在一旁的钟雪霞,立时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叫道“钟司制,是你告诉我的,他们相识于微时,这件事你们根本全都知道的。”

“唰”地一下,尚宫局众人的目光俱都射向了钟雪霞……

背地说的话却让人当面给兜了底,众目睽睽之下,钟雪霞脸色不禁白了白,有些尴尬,但她转瞬就镇定下来,既不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咳了一声,皱紧眉头沉吟着开口说道“不过万夫人,就算他们曾经相识,也已是陈年往事,你单凭字面上的意思,就认定是阮司设所写,未免太过牵强了。”

刘三好这时也接口道“贤妃娘娘,万夫人,奴婢自六岁入宫,对阮司设的字迹再熟悉不过,奴婢可以担保,这些字绝非出自阮司设的手笔!”

“奴婢也认为不像。”蔡尚宫也表示赞同。

“你们同为尚宫局,当然是一个鼻孔出气了。”孙家碧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狠狠地剜了阮翠云一眼,口不择言的说“不过这也难怪,我家老爷器宇轩昂,平常女子见到都心生敬仰,何况是久居宫中的一般女子,阴盛阳衰,寂寞难耐,试问,又会有哪个不春心荡漾?”

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众人的脸色都不禁阴沉了下来,连老谋深算城府极深的蔡尚宫也听不下去了,她沉着脸正要开口,一旁的李盈湖已紧蹙眉头,凌厉如锥的目光冷冷望定孙家碧,肃然斥道“请万夫人慎言!”

“我…我说的是事实,就算这张字条不是她写的,也或许是她找人帮她写的……”孙家碧被李盈湖眼神所慑,声音不由自主的小了下去,但仍坚持己见。

众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不屑的神色,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么私密的书信又岂会找人代写?看来这万夫人还真是愚钝固执,不把她驳得无话可说,她是不会死心的。

钟雪霞首先问道“请问万夫人,这张字条你是在哪里找到的?”“从她送我家老爷的盒子里找到的,她分明是以送盒为名,勾引我家老爷为实。”孙家碧恨恨的瞪着阮翠云说。

众人眼中又露出鄙夷的神色……长公主真没有说错,这孙家碧不止是骄横跋扈、更是自以为是的不知进退,而且也蠢笨得可以,她以为别人都像她那样愚蠢,那么大张字条放在盒里,生怕人家看不见啊?

压下心中想翻白眼的冲动,钟雪霞又问道“尚宫局人人皆知万夫人处事谨慎,大至一个妆镜台,小至一个首饰盒,万夫人都先作检视,试问,阮司设若真的相约万将军,又岂会将这么秘密的书信放在盒中,让夫人你发现呢?”

“况且,这次所做的物件,全都要送去仙居殿,让贤妃娘娘先行过目,如果奴婢真的有心,又岂敢如此张扬?”阮翠云亦已回复平时的机敏坦然辩白道。

“再者,这张字条上说邀约今晚百花亭相见,但今晚皇上设宴款待定燕王爷,万将军和马大将军都要作陪,众人皆知,倘若阮司设有心相约,又岂会明知万将军有事,还相约今晚相见呢?”刘三好也开口为阮翠云辩解。

“好啊,既然你们说不是她写的,那是谁写的?”孙家碧依然不依不饶的追问。

“是谁写的,我们真的毫无头绪,这张字条错漏百出,很可能是有人栽赃嫁祸,想陷害阮司设的。”蔡尚宫看看纸条说。

“看来你的仇家还真多,有人肯花这么多工夫来陷害你。”孙家碧恨恨的看着阮翠云咬牙说道。众人闻言,都若有所思的瞟了钟雪霞一眼……

“事实摆在眼前,这张字条绝非阮司设所为,请万夫人自重,不要再无理取闹诸多纠缠了。”李盈湖接口冷冷说道。

“长公主这么说,就是说我娘无事生非,故意找麻烦了?”万贤妃一向心气高傲,今儿本想借母亲之事打压一下尚宫局,在宫中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信,谁知却碰上长公主,气焰被李盈湖压得一点不剩,正自心中气闷,又见母亲被众人驳得无言以对,而长公主又一副咄咄逼人之态,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开口辩道。

“难道不是吗?”李盈湖淡淡回眸与贤妃眼神相触,却仿佛短兵相接。“如果贤妃还有什么疑虑,不妨一起去清思宫请太后来主持公道。”

“本宫…”万贤妃犹豫了一下,知道眼前形势于己不利,闹到郑太后那儿只会是自讨没趣,忙就势找个台阶下说“本宫又岂会为了一个奴婢不安于室,贸然惊动太后让她操心。”她转向尚宫局诸人,声厉色荏的说“今天我就暂且放你们一马,你们好自为之!”

“没错,我们身份尊贵,没必要和这些下人一般见识。”孙家碧也忙就坡下驴,临走还不忘再警告一下阮翠云,“我警告你,如果你对我家老爷还有非分之想,我对你一定不客气!”说完狠狠地瞪了阮翠云一眼才转身和贤妃离去。

阮翠云极力忍住心中的苦涩、委屈,声音有些沉闷的欠身对众人说“今日之事连累大家了……”

“我立刻写一个字给你,让你认一认笔迹,不然你们以为是我……”钟雪霞接口说。

“不用了,我没有怀疑过你。”阮翠云望着她无力地笑笑。

刘三好笑道“阮司设和你相处共事这么多年,又岂会不知你的字迹。”

“我真金不怕红炉火,百毒不侵的。”钟雪霞听阮翠云说没有怀疑过她很是开心,毕竟曾是多年的好姐妹,她也为自己曾暗中给阮翠云使过绊子感到歉疚,看着阮翠云还有些红肿的脸颊,她关切的说“你看你,脸还有一点红,回去用煮熟的鸡蛋敷一敷就没事了,你懂的…”

“这次真是闭门不出户,祸从天上来。”阮翠云抚着红肿的脸颊虚弱的叹息。

“不知道谁这么狠心,搞出这么多缺德事,让我们一块演场好戏!”钟雪霞愤愤的骂道。

蔡尚宫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这件事不要再追究了,可能是那个万夫人借题发挥,故意过来奚落翠云的。”

她转向李盈湖福了福身说“多谢长公主仗义执言,奴婢无能,让您跟着受累了。”

李盈湖笑了笑说“我昨日到京,今天进宫觐见太后,顺便到尚宫局瞧瞧诸位,没想到正碰上这件事,难道眼见翠云受屈,本公主还袖手旁观不成……”

她看向阮翠云关心的问“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多谢长公主,让长公主见笑了。”阮翠云欠身道谢。

“谢什么…”李盈湖看了看众人笑说“本想找诸位叙叙旧,但今日之事,我看大家也都累了,不如回房休息吧。我还会在宫中逗留几日,咱们有的是时间改天再叙。”

“是!”众人敛身行礼恭送长公主。走过阮翠云身边时,李盈湖顿了顿,轻声说“翠云,你先回房休息,酉正时到雅叙宫找我,我有话跟你说。”

“是。”阮翠云抬眸看了看李盈湖微微点头。李盈湖回头望向蔡尚宫笑道“我先找翠云叙旧,蔡尚宫不介意吧?”“长公主说笑了。”蔡尚宫也笑着回答。

送走长公主,蔡尚宫吩咐四司都回去休息,看着刘三好扶着疲惫的阮翠云与钟雪霞一起走出大厅,她才用凌厉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狠狠的瞪了身旁一直未发一言的司膳谭艳裳一眼,扭头回了寝房,心虚的谭艳裳慌忙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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