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爱永生

【云锋】花折泪之无悔

(十一)

幽僻的雅叙宫座落于皇城的最西面,原是代宗皇帝为宠妃裴氏所筑,裴妃素来喜静,更爱兰竹,是以宫内宫外遍植修竹,并生满堇色兰花,极是清雅幽致。德宗时,惠妃沈氏喜这里的清幽,便迁来此处作为起居之所,直至敬宗宝历元年薨逝。

惠太妃薨后,为纪念母亲,永宁长公主李盈湖便要求郭太后将雅叙宫赐予了她,宫内一切俱都保持原样,以便她归宁时小住。

因雅叙宫地处偏僻,除了长公主归宁的那几日外,常年无人居住,已几乎废弃,平素仅有几个年老宫人按时负责洒扫,鲜少有人踏入这不是冷宫胜似冷宫的地方。

闻知长公主近日归宁,雅叙宫内外已洒扫一新,但废殿幽深,除了长公主带进宫的几个贴身侍女外,宫中的内侍宫女并无人在此值宿,因而入夜之后,雅叙宫地界便已是连廊掩映,宫径幽寂,鲜有人迹。

更漏声远远传来,已是戌时三刻,夜色深沉,惨淡的月光将宫阶映得冷清清的白,阶前,阮翠云屈身向长公主告辞,李盈湖扶起她,温暖的手心暖着她微凉的手掌,关切的说“翠云,夜已深了,这儿又偏僻难行,我还是着人送你回尚宫局吧?”

“多谢公主好意,真的不用麻烦了,翠云在这宫里少说也呆了几十年,在这雅叙宫的地界也好歹住过两年,往尚宫局的那条路很熟的,公主还怕我迷路不成?”阮翠云望着李盈湖微蹙的眉头轻轻笑道。

廊下那盏薄纱九转宫灯散发出的橘黄色光晕,暖暖的笼着阮翠云柔美的面容。流逝的岁月仿佛并不曾在这张脸上稍作停留,楚楚风致依然还似当年,只是将百劫历尽的沧桑波澜,遗留在了那双璀璨清澈的眼底。

这般美丽的女子,连岁月亦不舍得摧折她的容华吧……此刻的阮翠云,竟令李盈湖有了刹那的错觉。眼前仿佛闪现出二十多年前初见她时的样子……

元和十五年,宪宗皇帝李纯驾崩,其长子穆宗李恒即位,改元长庆,出嫁两年的李盈湖回京朝贺,在母妃的雅叙宫第一次见到当时已是司珍房掌珍的阮翠云……

十六岁的阮翠云不但容貌秀美,肤色如玉,而且雅步纤腰,娉婷若仙,还有着一头扬州女子最令人称道的极浓密极柔软的秀发。她风姿幽雅高洁,神情温柔娴静,举止之间没有一丝媚态俗气。而那清淡雅素的妆容,更映出她秀眉鸦翅般黑,双眼寒潭般清。

她原本出身于扬州士族,自幼天资聪颖,善琴棋能书画,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元和七年,因朝廷人事倾轧,阮氏家族获罪连坐,八岁的阮翠云也遭株连被没入宫做了宫婢。

当年入宫,小小年纪的她,便以心思灵巧明慧而高于同时进宫的诸学婢,加之待人处事又温柔和顺,明礼仪,知进退,深得顶头上司宋司珍的赏识和尚宫局众人的喜爱,自十四岁成为女史后未及两年就已擢升为掌珍。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阮翠云,李盈湖就对这个与母妃同样,也是来自江南扬州的女孩莫名地产生了许多说不出的亲切感,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感觉,只以为这也许就是常说的有缘法、合眼缘吧。而看母妃的神情似乎也很喜欢这个玲珑剔透的小同乡。

匆匆一面,再相见已是三年后,长庆四年,惠太妃凤体抱恙,李盈湖回宫省亲,在雅叙宫又见到了阮翠云,但此时的阮翠云已不是来雅叙宫送钗环首饰的尚宫局的掌珍,而是惠太妃身边贴身的心腹随侍。

三年不见,阮翠云似乎改变了许多,原本丰润鲜嫩的面容变得有些苍白憔悴,雪砌似的脸庞上,薄薄脂粉掩饰下的唇颊显得异常苍白,眉目间也似带了几分病容,仿佛大病初愈一般。而以往那常挂唇边的温雅微笑不见了,代之而起的却是一抹凝结不去的淡淡苦涩……

岁月如梭,二十年弹指一瞬过。如今,李盈湖望着灯下虽笑容温婉,但眉间眼底却含着淡淡苦楚忧伤的阮翠云心中暗叹,当年的万剑锋,也不知是怎样的英姿勃发,俊彦无双,以致令得一向规行矩步、冷静从容的阮翠云,经过了二十年的岁月时光仍抹不去这爱断情伤!

她凝视着阮翠云的面容,一时有些迷茫,不知这世间是否真有情孽如此,竟教人永沦痴妄。“公主?…”侍女锦心的一声轻唤将李盈湖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微微一笑不再坚持,命人取来一盏精致典雅,上用细绢浅绘淡墨兰花的明角宫灯递给阮翠云笑道“既如此,我就不勉强了,你带上这盏灯,路上也好照个亮。”

“谢公主。”阮翠云也不推辞,接过灯笼福了福身,便转身下阶由锦心相陪往宫门走去。望着阮翠云渐渐被夜色淹没的背影,李盈湖嘴角勾起一丝柔和的笑意……

雅叙宫外幽篁丛丛,竹影森森,风轻轻的吹过竹林,竹叶簌簌作响,合着远处亭阁廊檐上偶尔飘来的风铃声,愈加显得空灵幽远。

阮翠云谢过相送的锦心,出了雅叙宫,独自一人提着灯笼,信步走在这夜阑人静、自幼熟识、似是无边无际的深宫禁苑……

已是漏夜,昏黄的冷月被莲花似的云层遮掩,再也看不到半点光华。而这浓墨般的夜色笼罩下的宫苑就像蛰伏的猛兽,静得森然,沉得窒人。

宫灯高挑也照不散这浓夜的深暗。阮翠云轻吁口气,看看手中灯笼里忽闪忽闪的黯淡烛光,又抬头瞧瞧被密密竹叶遮蔽的天空……

黑漆漆的夜空,竟连一丝星光都寻不到。而夜风拂衣生凉,这初夏的煦风,也没有让她感到一丝温暖。

微闭了闭眼,她抬手掠鬓,欲将贴覆颊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开,“咝”……竟把这伤忘了……触到颊上红肿,她胸口一窒,孙家碧阴狠恶毒的眼神、骄横跋扈的嘴脸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带着磁啦啦的声响从她脑海中狠狠划过……

一种无可言喻的悲哀涌上心头,她眼中泛起一抹苦涩,嘴角却露出一丝嘲讽凄怆的笑……

今儿一天给她的意外已经够多了。此时,她只觉得精疲力尽,心像煮沸的水一样在沸腾翻涌,头脑却异常清晰……

穆宗长庆二年,万剑锋入宫做了侍卫,她与他因缘际会而相识相知,虽明知律法森严,宫规不容,难有善果,但奈何两人已情根深种,痴心相许,即使是明知无望,即便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他们也义无反顾、粉身无悔!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记得小时母亲曾告诉过她,每个人在这世间,都有与之魂魄相通的另一人,如影子般存在。有的终将相遇,有的一世错身,而有幸相遇的两人便会得到世间极乐。

她那时不懂,后获罪入宫成为终生不能出宫的宫婢,就更不敢再去奢望,能与她魂魄相通的那人相遇,直至那一天,鬼使神差的遇到他、爱上他,才知这世间原来真有一人会与她心神相通,灵犀相应。会让她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甚至不惜性命的去爱他……

也许是天可怜见,长庆三年因灾祸连连,穆宗李恒应群臣所请,放阴以祈福。她有幸成为得以放归的宫人之一。

得知这个消息,两人欣喜若狂,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缚住他们的牢笼,终于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终于不必再为离别伤心、相思落泪,从此,长相守不再是场无望的美梦……

万剑锋也写好了辞呈,只准备着在她出宫那天递上去,然后与她一起离宫,去民间做一对平凡而幸福的夫妻。他们计划好了一切,把所有能想到的都考虑到了,以为一切都已不言而喻,并因这际遇的转变、命运的厚赐而惊喜感动。

离宫前的最后一夜,月缺疏桐,人约三更。清冷的月光斜斜洒入紫竹林,将两人深情相拥的身影映得朦朦胧胧,他握着她的掌心温暖,轻吻着她的唇却炽热。即将心愿得偿的喜悦化作激情,如顺流而下的瀑布激荡着两人的身心……

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如天与地的契合,他宽厚温暖的胸膛是她期待已久的归宿!她融化在了他温柔如水、热情似火的激情浪潮中,与他身心合而为一!

那是她永生永世也难忘记的夜晚,梅花凋落残雪,她的落红染上他的肌肤,他灼热的唇也在她身上、心上烙下印痕……虽有些微的惊惶恐惧,却是那样的好,就连痛楚也甘之如饴。

焚身不悔的灼热,令人沉沦的爱欲,使清寒凄冷的月光在那个夜晚也变得炙人……

两人温言絮语相拥着徜徉在希望与爱的海洋,沉浸在甜蜜与温馨之中,憧憬着明天以后美好幸福的生活。却没想到,一个他们都无法预料的阴谋让两人从此分离,永堕痛苦之渊。而她,更因此失去了心爱的儿子而终生活在愧悔、憾疚之中……

想起那一出生就被送出宫的儿子,阮翠云胸口又是一窒,霎时心痛如绞,她以手揪住衣襟深深呼吸,强压下心中绞痛,不许自己再想下去……

当年因出宫梦碎,她与万剑锋被迫分手,与钟雪霞也姐妹情裂,在这富丽堂皇的深宫禁苑,她不仅已是满腹心事无处倾诉,而且身遇忧患无人与共,面临危难更无可求援,竟使她时时刻刻都处于孤立无援之境。

所以,当她发觉自己怀有身孕珠胎暗结时,已几至走投无路……

若非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之夜,她于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偷偷潜到拜月亭,对月倾诉,祈求上苍垂怜保全腹中孩儿时,与惠太妃相遇而得太妃慈悲眷顾,她们母子恐早已被人发现而命丧黄泉共赴幽冥了……

长庆四年春,惠太妃以身体微恙思念家乡扬州的事物,想要个善解人意、细心体贴的同乡侍女随侍以解乡愁为由,指名将她从尚宫局要到了雅叙宫。

自此,她在偏僻的雅叙宫,在惠太妃的羽翼呵护下,深居简出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度过了那难熬的六个月,于同年八月的一个雨夜生下了她和万剑锋的孩子,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婴……

当时,她不顾产后身子虚弱,拦住要将孩子抱出去交给永宁公主李盈湖偷送出宫的惠太妃,求太妃再让她看看孩子。太妃轻叹了口气,答应给她一炷香的时间,将孩子放在她怀里疼怜的摇摇头,带着稳婆和侍女退了出去。

她紧紧的抱着孩子,泪眼模糊而又目不转睛的看着怀里这个绵绵软软、娇娇嫩嫩的小生命,再也不舍得移开分毫……

这是她的孩子,是她与万剑锋爱的结晶,可她却不能与他长相厮守,也不能与他一起看着他们的孩子成长,更不能给这个孩子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就连……想将孩子留在身边也是一种不可能的奢望!

她并不奢求什么富贵荣华,更不贪图什么权势利益,她只想单纯的与自己所爱的人平淡度过一生,只要能和他、和孩子在一起,就足够了。

可老天却偏偏给他们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让她和心爱的人远隔天涯,一世错身,更让她的孩儿一出世,就和她骨肉至亲生生分离!

她心如刀割,颤抖着手轻轻的抚摸着孩子吹弹得破红润润的小脸,那温暖柔嫩的触感,却是让她酸楚的心痛!

早已盈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簌簌而落,打湿了孩子的襁褓……

可纵有千般的不甘,万般的不舍也只能割舍,因为她知道,宫门有禁,永宁公主必须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将孩子送出宫,否则,孩子多留宫中一日,就会多一分危险,如果被其他人发现,她死事小,孩子也性命难保,还会牵连到帮她的惠太妃母女。

这大半年,她已经给太妃添了很多的麻烦,怎能再因一时不忍而牵累恩人?

她慌忙拭去眼泪,探手从枕下摸出一个黄金打造、小巧别致的如意铃铛系在孩子的左手,低低的说“铃铛铃铛,天佑安康。孩子,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这辈子娘不能陪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成人,只希望,这只铃铛能陪伴着你健康成长。”

孩子离怀的一霎那,她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失去剑锋,已让她心痛如绞,一颗心冷了一半;而失去亲生骨肉,更是让她的整颗心冰冷了,灰暗了。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梦想,只有彻底的心灰意冷!

这些年,若不是有对这个孩子的牵挂,她真不知怎么熬过这漫长的宫中岁月。每次从回宫的李盈湖口中得知孩子健康平安时,她就似已心满意足……

只要能想着他,知道他好好的,就算是见不到,就算在他的生命里根本没有她的影子,她也安心开怀, 也仿佛在这窒息的皇宫里又有了支持下去的力量。

其实,在她心里,只要这系了他与她生命的孩子平安幸福,别说永远都不能与他相见、相认,就算要她立刻就死,她也不会犹豫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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