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爱永生

【云锋】花折泪之无悔

(十五)

更漏声声入宫闱,在无数或巍峨、或精巧、或富丽、或堂皇的重重殿阁中,宫女们所居的尚宫局显得是那么的朴实无华,在这以辉煌著称的大唐皇宫里越发的不起眼。

尚宫局司设寝房内,卸去精致妆容,褪去华美官服,洗去一身疲惫的阮翠云,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青丝独坐于桌前,低首垂目在昏黄的烛光下凝神执笔勾画描摹,那流畅舒缓的线条组成的各种花鸟图案,在她生花的妙笔下也似显得格外的生动活泼。

长安夏日的夜空,天幕浩瀚,星如沧海。而烛影摇曳的屋子里却安安静静,悄无声息,除了远处的更漏和紫毫落在宣纸上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外,再无一丝声响。

阮翠云聚精会神的画完一幅荷花装饰图后,放下笔拿起图纸,轻轻吹了吹,满意的放到一边。她抬起头掠了掠披垂在肩上胸前的长发,揉揉有些酸涩的手腕,起身活动了一下僵麻的腿脚,这才到旁边的小几给自己倒了碗茶,斜倚在桌边慢慢啜饮。

水色的丝质罗衣熨贴着肌肤,轻凉而柔软,那是她在宫中穿了许多年也不曾改的颜色。只是虽有罗衣未改,却奈何早已是物是人非。

自她八岁那年被没入宫,在这尚宫局内已兜兜转转了三十年,从学婢做起,经由宫女、女史、掌珍、司珍、到现在的司设,再到不久后即将掌管整个尚宫局的尚宫。

这些年,她脚踏实地的一步步地走过来,纵然天资聪颖处事谨慎,亦不由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的差池。其间所经受的艰难困苦、伤痛委屈,实是不足为外人道。

环顾着这间已住了月余的司设寝房,阮翠云垂眸轻叹。尚宫局的司级寝房,陈设和布置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就是帷幔帘帐的颜色和花卉图案的不同而已。

司珍房以蓝色调为主,饰以华丽富贵的牡丹。而司设房则以绿色调为主,以淡雅清洁的莲花绣于其上。相较于华贵的牡丹而言,阮翠云更喜清净超然,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

其实,不管是司珍还是司设,抑或是宫女之首的尚宫,在阮翠云看来,都不过是这深宫禁苑里的囚徒奴婢罢了。高高的宫墙内,富贵华丽之下难掩寂寥凄凉。宫女们之间的尔虞我诈、争名夺利,也只不过是为求一身安逸,为得一己安宁。真正开心的又有几个呢?

而对她来说,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无论是相知相许的爱情,还是血脉相连的亲情,或是同甘共苦的友情,都远远要比那些权势富贵、虚名浮利来得重要的多。

就算能做到尚宫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的形单影只,冷衾孤枕。这一生,她既不能与父母亲人朝夕相处欢聚天伦,也不能和心爱的人晨昏相对共偕白首。就是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也因为这深宫中的权益,而反目成仇,互相猜忌算计,斗了个你死我活。

思及此,阮翠云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她放下手中茶碗,起身来到窗前,抬眸望向窗外无垠的夜空。此时,已近子夜,忙碌了一天的宫女们大多已进入梦乡,尚宫局内不复白日的喧闹,沉静的坐落在皇宫的一角。

殿阁檐梁上高挂的那轮淡月洒下的一地清光,仿佛给这九重宫阙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这夏夜的月光如水般温柔,那扑面而来的清凉夜风,也分明带着醉人的微醺。可沐在这温柔氛围中的阮翠云,浮上心头的却是浓浓的忧虑和不安。

前日,定燕王齐天瑞已携永宁长公主李盈湖离开长安回了封地,临行前,她曾请见长公主,将自己连日赶制出的一对金镶玉的并蒂莲花簪和一双核桃大小,银质的缠枝百合玲珑香球交给李盈湖,托她想方设法带给即将成亲的万雨和婉仪。

就算是她这个从未尽过一天责任的不称职的娘亲,送给小夫妻的新婚贺礼吧,满怀歉疚的阮翠云,只祈愿他们小两口能够金玉满堂、花开并蒂,百年好合。

李盈湖接过东西,感慨良多,答应一定帮她以合适的理由交到小两口手里,让她放心就是,并向她透漏了万剑锋不日将押送赈灾银两前赴徐州和慈州赈济灾民的消息。

前朝的事情,身在后宫的阮翠云也略有所闻,她与郑太后母子是患难之交,宣宗李怡登基之后,不但郑太后对她宠信有加,后宫之事多有倚重,就是皇帝李怡对她也甚是信任。

她自然知道朝堂上李怡和马元贽之间的明争暗斗,也知道手握重兵的万剑锋,正是皇帝和马元贽都要极力拉拢利用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心思缜密的阮翠云不禁又联想到前几日李怡为赈灾筹款,下旨要内侍监清查宫中内库各地上贡珍宝的事。

这次的突然清查,逼得马元贽不得不把这些年私吞的内库贡品吐了出来。在深宫中浸淫了多年的阮翠云,早已看透了人性的贪婪。她深知,以马元贽阴狠毒辣贪得无厌的性格,要他把自己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当然不会那么容易。

而今,择善固执的万剑锋毛遂自荐接下了护送赈灾银两的任务,吃了李怡暗亏的马元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眼睁睁的看着巨额的财富从自己手里溜走。万剑锋这一趟肯定是危险重重,只不知,生性耿直的万剑锋能否应付得了这一路上的阴谋和陷阱?

抑制不住心底的担忧,阮翠云很想提醒万剑锋路上小心,但经过孙家碧和万贤妃的那场大闹,皇宫内关于她和万剑锋的流言蜚语,早已是满天乱飞。

虽是有人无中生有,蓄意栽赃,郑太后也曾责令严查,并不许宫人私下议论,毁她清誉,但防口如防川,宫中的流言,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平息。

再说,那次栽赃陷害她的人还未查清,尚宫局内居心叵测,盯着她的眼睛也不知有多少,她避嫌还唯恐不及,又怎能再去火上浇油,肆无忌惮的约见万剑锋或托人给他传信。

现在已是深夜,她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提醒万剑锋。明天巳时正,万剑锋和李怡的心腹、御前侍卫高显扬就要押送赈灾银两按时启程,她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他啊?

阮翠云满腹忧虑的望着那正隐入云中的清凉淡月,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颓然的靠在雕花的窗棂边。忽然,一阵柔风扑面,掀动了珠帘,轻摇了纱幔,亦撩动了她丝衣罗袖和如云长发。她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竟察觉一股熟悉的温暖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她蓦地一惊,瞬即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那张朝思暮想、英朗俊毅的脸……

霎那,心已漏跳。是他!真的是他。阮翠云看着万剑锋那棱角分明的脸,微微皱起的眉和盈满深情的眼眸,眼前一黑,险些晕眩过去。

刚才,她还在费尽心思的筹谋,要如何才能见到他,可现在,他竟这样突然的、犹如鬼魅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当真是心有灵犀吗?她有些迷惑,一时竟不知,是真还是幻?

看到一向从容淡定,喜怒不形于色的阮翠云露出如此惊愕的表情,那骤然睁大的幽亮双眸,让本来因为即将离别,心情有些沉重的万剑锋竟莫名有了些愉悦的感觉。

在他的印象中,阮翠云向来行事稳妥,性子又是那样的温柔沉静、波澜不惊,很少能有这样动容失态的时候,真是难得一见啊,感动之余他又有些坏坏的想。

“看什么呀?不认识我了?”万剑锋嘴角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故意伸手在阮翠云眼前晃了晃,放下时又顺手捋了捋她鬓角散下的碎发。

那声音低沉醇厚,微微带着点沙哑,正是她熟稔之极的语声,“你……”看着那张沁入骨髓的容颜,阮翠云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半点的声音。

他离她那么近,温暖的气息拂上耳鬓,带着让人安稳的味道。阮翠云怔怔的看着他,怔怔的抬起手,轻轻抚上万剑锋那熟悉的眉眼。

她纤长的手指温热而柔软,抚在万剑锋的脸上格外的舒服。万剑锋心里一暖,收起促狭笑容,微微侧过头去,将温暖干燥的双唇轻轻印在她掌心。

似乎被烫了一下,阮翠云的手猛地一抖,白皙如玉的脸颊瞬间漫上了一层红晕,就象那阳春三月里头,被温暖的和风吹开了的桃花,说不出的娇艳妩媚。

看着那艳丽的霞彩,万剑锋只觉得一股子热血直冲脑门,顿时有些心猿意马,他刚想伸手抱住阮翠云,阮翠云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推开他,低声急道“你,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身为外官,深夜私自潜入后宫,私会内廷女官,罪同欺君。你不要命了,还不快走!”

万剑锋一愕,定定神,见阮翠云固执地要将自己往外推,不由地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哭笑不得地叹息,“我的好翠云,你别这么大声,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伴着那暖暖的体温透过丝薄罗衫传入阮翠云的心底,让她瞬间安静下来。“别担心,翠云,一切有我呢。”他抱紧她,轻抚着她秀发低声安慰着,“我答应过你,不会鲁莽行事让你担心,也不会让你陷入险境。翠云,你要相信我。我不会乱来的。”

万剑锋竟然远比她所想象的还要更加慎重小心,这让阮翠云倍感欣慰,她点点头,仰起脸来凝望着万剑锋,那静静的目光犹如春天的小溪,缓慢而又温柔地流淌着。

万剑锋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地看住阮翠云,低声说“翠云,我说过,我这一辈子都会好好的对你,从来不会让你失望。我有能力也有决心做到。你相信我。我会有安排的……”

阮翠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环住了万剑锋的腰,轻轻地将脸贴在了他宽阔的胸膛上。她知道,他不是个轻易许诺的男人,但只要他说出来,就一定会尽力去做到。

可她就是因为相信他,所以才担心。她也知道,如今的万剑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有些憨直又有些冲动的小侍卫,已贵为怀化大将军的他,戎马半生久经沙场,什么阵仗没见过。

他的隐忍,他的坚韧,他的果断,他的冷静,甚至于他的老谋深算,都是一场战事成功的必然条件。如果他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事,那么这件事,十之八九会成功。但她却不愿意,让他去为她冒一点点的危险。

隔着薄薄的夏衣,万剑锋灼热结实的胸膛熨烫着她微凉的脸庞,这温暖的令人心醉的肌肤相触,让阮翠云的心头一阵颤栗,仿佛有潮水自心底涌出,迅速上涨,让她一时间又冷又暖。她轻轻闭上眼,依偎在他怀里,无声的哽咽,滚烫的泪水瞬间洇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万剑锋身子一震,手臂微紧,把她那如春柳般柔韧的身子在怀里又紧了紧。他闻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馨香,无言的轻抚着怀中人单薄的后背,一任那水色的丝滑绫衣在指间摩娑。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了许久,彼此用心感受着对方的存在,最后,还是恢复了平静的阮翠云打破了这难得的安谧,她抬起头来看着万剑锋,不解的轻声问“你明天不是就要和高侍卫一起押送银两到慈州赈灾吗?怎么……”

怎么不在将军府收拾行装与夫人话别,却夤夜冒险潜入内廷与她相会?后面的话阮翠云虽然没有问出口,但潜在的意思万剑锋却已经听明白了。

他微微一笑,伸手挑起她鬓边一缕黑亮的柔发,轻轻地在自己食指上缠绕,并低头附在她耳畔戏谑的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日子没有看到你,我已是如坐针毡,寝食难安。而明日这一去,恐怕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如果今晚再看不到你,我怕自己会发疯的。”

“翠云,我想你了,你有没有想我啊?”他暧昧的睨着她,略带幽怨的问道,修长的带着薄茧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她眉眼,在她光洁的脸颊上流连不去。那看着她的神情目光,温柔得一点也不似一个杀伐决断纵横疆场的武将。

“你……”阮翠云没想到一向耿直坦率的万剑锋竟也会说出如此露骨调笑的情话,那低沉暗哑的声音如同最温柔的魅惑,让她一瞬间只觉得脸上如火烧一般的滚烫。而那灼热的呼吸吹拂在耳边,更像是蝴蝶的羽翼,令她一阵没来由的轻颤。

昏黄的灯影里,万剑锋见阮翠云双颊绯红,羞窘不安的低头躲避着他炽热的目光,忙伸手抚住她肩头,柔声安抚道“好了,翠云,不跟你开玩笑了。明天的事,你尽管放心,诸事皆已齐备,不会误了的。”

他轻轻吻了吻她脸颊,低笑道“其实,我这么晚来见你,一是因为真的想你了,临行前想来见你一面,向你道个别,二是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嗯……”阮翠云点点头,收拾了一下情绪,缓而轻地咬了咬唇,抬眸望定了万剑锋,认真的说“剑锋,我正好也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哦,那你先说。”看阮翠云神情凝重,万剑锋也不禁敛容正色回应道。

“剑锋,你应该知道,因为慈州和徐州大旱频发,天下苍生受苦,可国库空虚,皇上体恤百姓,这才决定下旨开宫中宝库筹银赈灾的。”阮翠云郑重的说。

“是啊,这个我知道,皇上仁慈,这有什么问题吗?”万剑锋奇怪的问。

“皇上仁慈,这没有问题,但内侍监就有问题了,马大将军就更有问题了。”见万剑锋有些疑惑不解,阮翠云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知不知道,马元贽掌管内侍监的这些年私吞了多少进贡的珍品,而皇上内库里的珍宝还不及马元贽私库的三分之一。这次皇上清查宝库,逼得他不得不把私吞的贡品吐出来,以你对马元贽的了解,你认为他会甘心吃这个哑巴亏吗?”

万剑锋眉峰微蹙,沉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不错,马元贽这个人不但骄傲自大,飞扬跋扈,而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吃了皇上这个哑巴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再想方设法捞回去的。”他看了一眼阮翠云,了悟的说“翠云,我想,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阮翠云忧心的看着万剑锋,轻声道“剑锋,这次你和高侍卫押送赈灾银两去慈州,责任重大,这一路上危险重重,不但是风餐露宿,山高水长,还有流民滋扰,盗匪横行,更要小心提防马元贽的阴谋暗着。”

“这一趟,你可千万要当心,别只想着冲锋陷阵,杀敌立功,自己的身子也要着紧。总之,一切小心谨慎为上。”她谆谆的叮嘱着,清澈的目光在暖黄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阮翠云的声音淡淡的、柔柔的,并不急促,只是缓缓道来,但听在万剑锋的耳中,却似蕴藏着说不尽的祈盼担忧、温存体贴。

听着她絮絮的嘱咐,万剑锋只觉得胸臆中一股热流汇聚成了涡旋,几要把他这根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他深深地看着她,心中充斥着万种柔情,虽有千言万语想要向怀里的人诉说,但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你放心,翠云,我会平安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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